家婆记忆
文/黄永平
四月，大地春和景明，恰逢清明节，我们合家一起去拜祭公公婆婆。哭罢，不归也，趋芳树，择园圃，列坐喝茶。闲余，勾起我对生命中的另一位母亲——家婆的回忆。
那年，我成了张家的三儿媳。按照客家人的习俗，婚宴庄严、喜庆，从敬祖公到宴客，一件没落下。
家婆忙碌着，布满皱纹的脸，笑得宛如盛开的菊花，在十月小阳春里灿烂地绽放。
嫁入张家后，家婆唯恐我不习惯陌生的环境，一日三餐，精心准备，尽量使我适应。家婆给我们做过无数的饭菜，而印象最深的，是那咸鱼干。我们夫妻俩在合水镇工作，到了周末回老家石马，陪公公婆婆度假。我记得很清楚，连续几个周末回家，家婆都会端上一盘香喷喷的咸鱼干。咸鱼是秋刀鱼腌制而成，去了骨，撕成一条条，油煎成嫩黄色，撒上姜丝蒸熟。那味道，在那时候的我眼中，怎一个香字了得！
家婆桌对面坐着，看我的馋样，会把装着咸鱼干的盘子往我面前推一推。也不见她爱吃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。
我很奇怪啊，为啥每次回家都能吃上美味的咸鱼干呢？邻居陈嫂告诉我，原来家婆发现我怀孕了，听我说过想吃咸鱼，于是逢圩日这一天，坐着别人的拖拉机，一路颠簸，赶到石马圩，把咸鱼买回来。买回来后，怕放着发霉变质，就用笸箕晒干。晒的时候怕被猫偷吃，又搬来梯子，顺着梯子把笸箕端到屋顶去，天黑收回来。如果遇到天要下雨，即使在田地里干活，也会急忙赶回来，把咸鱼收回家。咸鱼，俨然成了家婆那段时光关心我的生活重点。
听完陈嫂的描述，我笑得流出眼泪。笑，是因为家婆关心我，高兴啊；泪，是因为七十来岁的家婆，爬上爬下地折腾，是为我进餐的开胃菜，感动啊！家婆为满足儿媳妇怀孕期间的“拣食”。不得不说，我是一位幸福的儿媳妇。
家婆与多数母亲一样，甘之若饴地为家庭无私付出，很少跟儿女提要求。“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，一辈子不容易，就图个团团圆圆”。这句歌词，折射了所有父母亲的心愿吧。在节日的时候，能够全家团圆，欢聚在一起，便是家婆心中的天伦之乐。
1997年冬至这天是星期三，公公来电话，让我们两口子回去吃晚饭。我顶着寒风，骑着自行车，奔走二十来公里的黄泥沙路，只是为了回去吃一顿饭，明早又得紧紧张张赶到合水镇上班——-对于这个回家吃晚饭的要求，我虽然觉得有点儿辛苦，但为了家婆心中高兴，再苦点我也很乐意。
当我们紧赶慢赶，临近家门的时候，遥遥望见家婆靠着门框，坐在门槛上，用手托着下巴，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寒风中略显凌乱地瑟瑟发抖。她看见我们，咧着刚镶好的整齐的白牙，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笑。那笑容，把寒冬里层层叠叠的冷风过滤，仿佛为家婆笼罩着淡淡的摇曳的光晕，把阴郁的傍晚都照亮了。
家婆忙不迭地站起身，很快端来了热水。那敏捷的动作，一点儿也不像七十来岁的老人。我用家婆端来的热水洗过手擦过脸，寒气驱赶得无影无踪，浑身气血流畅心情愉快。
看看饭厅中间的桌子上，早已经摆好一摞碗筷。旁边放着客家人的传统冬至美食：一个砂锅的艾绒煲鸡，一个砂锅的炒鸡酒。热乎乎香喷喷甜丝丝的气味儿萦绕在鼻端，就是一股家的味道，一股母亲的味道。
原来，老人是多么盼望儿女回家，一起团团圆圆过节啊。刹时，心里头暖暖的，所有的疲惫与委屈，都烟消云散。全家围坐一起，冬至也过得春意盎然。
那个冬至，是记忆中最温暖的冬至。有母亲的关爱，寒冬不是问题，距离也不是问题。老人们有了儿媳妇，便盼望着快点儿添上孙辈，看着生命的延续，感受生命的宝贵，体会生命的永恒。
1998年春，我的孩子出生，在合水镇娘家坐月子。尽管家婆历来晕车，但老人难以抑制她当奶奶的喜悦，特地雇请了一辆拖拉机，从石马到合水，专程来到我的娘家看我。她老人家虽然远来是客，可是当起真来毫不含糊，什么都抢着做。她的亲家母、我的妈妈拗不过她，便由着她忙活了。
按照我们客家人的习俗，女人坐月子必须吃炒鸡酒。炒鸡酒是客家名吃之一，制作繁琐。先把杀净的鸡剁成块，然后炒干、炸赤，拌入去皮的姜粒，等家酿的糯米酒煮沸后，盛入砂煲用文火炖熟。产妇从分娩后的第一餐开始，至满月，以炒鸡酒作为主食。
我偎着孩儿躺在床上，听着家婆轰轰烈烈地杀鸡，手忙脚乱地炒鸡，惊天动地地剁姜，小心翼翼地煲酒。闻着那阵阵诱人的香气，满怀期待。当热气腾腾的炒鸡酒端上来，看到那炸得金黄的鸡肉上，还带着丝丝颤巍巍的鸡毛。我猛然醒悟到，这是家婆年岁大了，眼力不济，没能把鸡毛清理彻底。不吃吧，实在不忍心拂了家婆的一片好意；吃吧，看着鸡毛也下不了口哇。好尴尬！我灵机一动，趁热把娘酒喝掉，接着一边拔鸡毛、吃鸡肉，一边告诉家婆：鸡杀好后，放到煤气火上面转一圈，可以烧掉细毛。家婆不太好意思，但是心无芥蒂地笑了。她按照我教的方法，给我精制月子餐，让我快乐地度过了“坐月子”。
在与家婆的相处过程中，我总结出，婆媳之间，沟通与关爱一样重要。家婆生养培育自家先生，是走进生命中的另一位母亲，所以要尊重家婆，把家婆当作自己的妈妈来孝敬。其次，对于老人的一些旧习惯，要学会体谅。再次要耐烦听老人的唠叨，陪家婆多聊聊天，说说知心话。
俗话说得好“一口锅里盛日月，冷热心里常牵挂”，有事没事打一个电话，多多关心家婆。时间长了，真心换真心，家婆和媳妇可以从“天敌”变为“闺蜜”。
2008年母亲节，我把孩子的奶奶和外婆都接到我的家里，给两位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，一起过节。饭后，我给两位母亲各封了一个利是。10岁的儿子看见我这么做，也兴冲冲地拿他的零花钱塞进红包里，给我封了一个利是，说：“阿妈，你也过节，节日快乐！”我偷着乐啊。
家人之间，只要有爱，无论富和穷，都会凝成纯良的家风，一代一代，在血脉里流动。但是，万万没有想到，这是家婆度过的最后一个母亲节。
家婆离世的翌年，公公便因为脑梗阻瘫痪，我们端屎端尿，服侍了他十年。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后，我家先生成了无父无母的人。但我会爱他们的儿子、孙子，照顾好他们的晚辈亦是孝。向家婆学习，做一位为家庭无私付出、乐意沟通、平凡而伟大的母亲，把优良的家风一代代传承下去。
（ 此文获“颂母爱·立家风”征文比赛三等奖，于2019年6月19日刊登在《今日兴宁》文苑版。）
（作者照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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